其實沈默不願上台的根本原因,在座眾人都能猜到三分——無非是徐階的下台,實在是太倉促且出人意料了。恐怕沒幾個人會相信,徐閣老是自願退休的說法,而會將其與去歲年末的政潮聯繫起來。
那麼作為這次政潮中的關鍵人物……雖然沈默一直刻意保持在局外,但事到如今,人們完整回顧整個胡宗憲案時,會不難發現,如果沒有他的力量在裡面,或者刨除他的因素之後,現在的一切可能都不會發生,所以徐階下野,他難脫干係。
當然這種干係,有有意無意之分,如果是無意的,人們只能說世事難料,誰也沒想到。可要是有意的,那欺師滅祖的罪名可就大了,沈默非得被吐沫星子淹死不可。不過好在有意無意誰也分不清楚,只要當事人都保持緘默,誰也沒法拿這個說事兒。
但是一旦沈默接了徐階的位子,成為一系列政潮的最終受益人後,那姓質可就變了。人們完全可以用『誰獲益誰主謀』的樸素定理,將其與倒徐的幕後黑手聯繫起來。到時候他有口莫辯,將背負『欺師滅祖』的罪名無法的洗脫,這是哪個首相也無法承受的。
這才是沈默不願此事上台的根本願意,只是這理由說不出口,他只能用個『首輔難干』來搪塞。在座眾人都是他的死黨,豈能體會不到他的難處?所以大家明知這不過是個借口,卻也捏著鼻子接受了。
但這只是無關輕重的表面文章而已,要想讓這些人堅定不移的支持他,沈默必須給出一個可以接受的方案,解決諸如『若是新首相上台,對東南一系的勢力展開打壓怎麼辦?沈黨的地位如何保證,如何攫取更大的權力,以及長遠來看,誰來保證東南的利益』,如果他不能讓眾人滿意,即便靠著個人威望強壓住反對聲,也會釀成內部分裂的苗頭,給未來增添許多難以估計,甚至致命的危險。
所幸沈默知道只有統一思想,才能形成合力,才不會自亂陣腳,被對手從內部攻破陣營。因此他早就此問題,與謀士們反覆推敲,已經有了個成熟的方案,就等此刻和盤托出了。
他首先告訴在座的諸位,自己將會全力支持高拱付出,為此已經做了許多的先期工作。
眾人難免驚詫,難道忙活半天,就為了給高鬍子做嫁衣?做人雖然要助人為樂,但也不能這樣無私吧?
「且聽我為你們分解。」沈默沉聲道:「我支持高拱復出的理由有三。其一,這是帝心,你們應該知道,當今與新鄭情同父子,自從高拱去後,皇帝對其思念曰重,經常錯喊他的名字,每每問及左右,『可否請高師傅回來?』時,太監便會答曰:『唯恐老先生不悅。』」老先生是內廷對徐階的稱呼,對於這種宮廷秘聞,雖然眾人早有耳聞,但聽沈默說出,還是別有一番驚心動魄。
「今年秋冬,皇帝與我私聊時,亦曾委婉表達此意,還派人去新鄭看望高公……一切跡象表明,皇帝中意的繼任宰相,並非是我,而是此公。沈默淡淡道:「而且經過此番政潮之後,皇帝對自己的權力會有更直觀的認識,很可能不會再屈服於群臣,而固執己見。強扭的瓜不甜,還是順勢而為更加明智。」
「其二,新鄭此公,實乃五百年未見之奇葩,其人有雄才偉略又敢於任事,單論其才具氣魄,乃當之無愧天下第一人。但也有致命弱點,其姓迫急不能容物、又不能藏虛需忍,有所忤,觸之立碎。是個淺狹偏頗、最快恩怨之人。」面對著核心骨幹,沈默毫不隱晦道:「這樣的人,優缺點同樣鮮明,善於謀國、而拙於謀身。對於當今積弊已久、不破不立的局面來說,可謂最合適的鼎革之人。並且,他並不是個很難對付的人,我與他的關係始終不錯,亦會全力支持他的改革,相信他不會太讓我難做……」說到這二,沈默嘴角一挑、霸氣側漏道:「退一步說,一旦他真的與我們作對,我也有信心使其哪來哪去!」
「第三,首輔權高位重,卻也是四面受敵之危地。隨著徐閣老下課,鼎盛一時的徐黨必然走向沒落,未來必然屬於晉黨與我們南北分之。這時候,無論是我,還是楊博坐上這個位子,不管如何想要一碗水端平,都難免引起另一方的不滿和誤會,從而使朝堂繼續陷入內耗,這是我和楊蒲州的共識。」沈默說著輕嘆一聲道:「如果斗下去的話,晉黨底蘊深厚,我們勢頭迅猛,雙方的實力相差不大,誰也不能速勝,將會陷入長久的拉鋸戰。而經過了倒嚴、倒高、倒徐……這三大戰役之後,如今朝野上下都厭倦了無休止的內鬥,如果我們繼續斗下去的話,難免失去人心,給徐黨以再起的機會。」
「所以,讓高拱這個,與我們雙方都有著不錯關係,自身卻沒有多大勢力的人上位,是雙方都能接受的。」沈默淡淡一笑道:「換言之,我們都有信心,能把高新鄭拉到自己這邊。」
見眾人終於露出理解的神色,沈默知道,自己的三個理由,得到了他們的認可。但對在座眾人來說,如果他不上位,那高拱還是李拱當這個首輔並不重要,關口是,東南的利益、大家的利益,又該如何保證?
對於東南的利益,沈默已經跟眾人反覆強調過了,現在不過是再次明確,道:「開國二百年來,官紳的生財之道,不外乎『與民爭利』,這是因為土地的出產有限、利潤低下,而全國可開墾的土地就那麼多。所以整個社會的財富總量有限,用個通俗的比喻,就是『一個蘿蔔一個坑』,你想要多吃蘿蔔,就得多佔別人的坑。那被你佔了坑的人,就沒得蘿蔔吃,只能去占別人的坑。經過層層轉嫁,最終全都落到窮苦百姓頭上,於是百姓失地、流民四起,揭竿造反,到了最嚴重的時候,自然會出現王朝更替……歷史已經證明,與民爭利是一條死路,以我大明現在的狀況看,如果繼續下去,也許我們這一代人還能僥倖,但我們的兒孫輩,差不多就該遭受國破家亡的厄運了。」
這些話,這些觀念,在座眾人都已經通過聽講學、看報紙,耳熟能詳了,所以都默默聽著,沒有人表示異議:「如何走出這個死胡同,只把兩眼盯在國內,盯在千百年來依賴土地上,是沒有辦法的……然而時代在向前、歷史在發展,一個被西方稱為『大航海時代』的大時代在興起,富於冒險精神的佛朗機人,經過一百多年的全球探索,發現了數個嶄新的大陸,建立起貫通全球的航線,讓這個世界進入了全新的時代。」說到這,沈默笑道:「那天還有人問我,咱們是真住在個球上嗎?我告訴他,不妨組織一次航行,沿著麥哲倫的航線一直往東,看看最後能不能再回來。」
他的話引得眾人一陣鬨笑,也勾起了眾人的談興……因為東南近來最熱的話題之一,就是關於,到底是『天圓地方』還是『大地是圓球』的爭論,前者是大明自古以來的說法,甚至是許多哲學理論的基礎,後者則是隨著打開國門,經由耶穌會傳教士、蘇州通譯局翻譯的西方天文書籍,以及沈默力主引進的西方學者,眾口一詞引入中國的。
士大夫們當然不會輕信『歪理邪說』,然而大明的士大夫,與後面那個朝代的最大區別,在與其自信開明、富於求知的精神,加之東南心學大盛,輿論空前自由,所以並未禁止這個說法流傳。
而西方傳教士和學者,也希望通過證明地球是圓的,來贏得大明人的尊重,所以使勁渾身解數,他們在報紙上鼓吹麥哲倫的環球航行;講述為了繞開教皇分割線,西班牙人從美洲來到亞洲的事迹;請士大夫用千里鏡觀察歸航的海船,會先看到船帆後看到船身;以及觀察月偏食時的地球投影等等方法,力圖讓大明人接受這個觀點。
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。大明人對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,有些強的過分,很快有不少人倒戈,加入他們的陣營,當然也有人斥其為荒謬,雙方整天在報紙上吵得不可開交。
這不,在東南被視為聖賢的沈默一回來,就有人問他的看法。沈默當然不會隨意支持哪一方,但他的提議,無疑是終結這個爭論的最好方法……半年之後,一支由精幹水手、西方學者、大明士人,組成的艦隊,從上海出發,開始了歷時一年半的環球航行,當然這是後話。
無論如何,這些身處東南的官員,要比其他地方的士大夫,對西方、對大航海更加的了解……至少那源源不斷流入的巨額白銀不是假的,無論生產多少商品都會被海商搶購一空也不是假的。其實這對於在座諸位來說,就足夠了。
管它『天圓地方』,還是『天方地圓』呢,只要能有大把的銀子賺就行。
「不可否認,通過海上貿易賺取的利潤,已經十倍於傳統的土地經濟。」便聽沈默繼續道:「如何確保這種收入天長地久,甚至進一步提高,這就是我們的核心利益。」
這個話題,顯然比方才的『地球形狀討論』更有吸引力,在座眾人紛紛道:「海上貿易好是好,但是不保險啊。誰知道朝廷將來會不會再鎖國,萬一要是再來個『片木不下海』,豈不雞飛蛋打,總讓人虛的慌。」
面對著這些憂慮,沈默也不急著解釋,而是微笑道:「把你們的擔心都說出來,暢所欲言。」
「大海茫茫,兇險萬分,有海嘯、還有海盜,遇上了就血本無歸,稍微實力差點的,非得破產上吊。」於是那些大家長們便紛紛道:「確實不如土地來得牢靠。」
「這個收入,也不是無限的,生產商品則需要原料和工人,生產出來,還需要有人買,哪一環出了問題,都會使收入大受影響。」有個大家主道:「眼下雖然蒸蒸曰上,但有些問題已經出現苗頭……但最大的桎梏,還在原料不足上,就拿生絲為例,比起十年前,價格已經翻了十倍,可謂一年一個價。」
「雖然蠶農的種植熱情高漲,但能種桑樹的就那麼點地方,還得一年兩次的交糧稅……現在很多地方,都開始改稻種桑,買糧交稅了。」浙江巡撫蔣誼,站的角度自然更高一些,道:「但江南號稱大明糧倉,現在糧倉也向別省買糧,極大的推動了糧價上漲……當然,東南有錢,買得起,可別的省本來就在鬧糧荒,我們再釜底抽薪,這不是要把別省的百姓推上絕路嗎?到時候天下亂起來,我們也買不著糧,還得深受其害,所以『改稻為桑』,實堪慮也!」
「蔣大人說得有道理,但不在點兒上。」又有個大家主憤然道:「其實如今老百姓之所以都瘋了似的『改稻為桑』,歸根結底,還是那些大地主結成聯盟,哄抬物價。這才讓生絲價比黃金,老百姓哪有不趨之若鶩的道理!」說著朝沈默抱拳道:「閣老,不狠狠打擊這些人,會出大問題的。」
「鬧得最凶的,就是徐閣老家。」又有人幸災樂禍道:「之前因為有他家挑頭,我們只能忍讓,現在他終於下來了,哼哼……」
(未完待續)